作为教师,我支持“这块屏幕”的尝试
园丁1号,一线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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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评论者每次说到教育问题,都是三板斧式的说辞,要教育公平啊,要教育资源均衡啊。说得一点没错,可问题是,该如何做呢?该如何推行呢?理想总是很美好,但现实却充满沟壑。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教育的改革更不可能一步到位,因此,喊破华丽的口号,真的还不如切切实实地推动他人向前一步。
中国的许多问题太难解决了,即便我们跨出一小步,都会带着撕裂带着阵痛,但如果不跨出这一小步,我们就很难继续向前走。
这两天,朋友圈被一篇名为《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报道刷屏。报道以位于国家级贫困县的云南禄劝第一中学为主要样本,介绍了通过网络直播教学,当地学校获得了四川名校成都七中的优质教学资源和理念,从而实现“低进高出”——16年来,248所贫困地区的中学,7.2万名学生,跟随成都七中走完了高中三年,其中88人考上了清北,大多数成功考取了本科。
▲ 《冰点周刊》报道中的学生们上“网班”的情景。 © 冰点周刊
看到中青报的报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动。身为基层的一线教师,我很清楚这篇报道的缺陷,比如这篇报道并未说明,网校的设备谁来搭建、谁可以进入直播班、直播班与普通班资源方面的差别,等等。可想而知,如果这些“内幕”一经说开,整篇报道估计就是另一种画风。
但总体上却瑕不掩瑜,在教育资源往大都市大学校汇聚时,仍有人孜孜不倦地为贫困地区的孩子们能够享受到更好的教育做努力做尝试——这很难得,这太需要被鼓励了。
到了当天晚上八点多,我备完课,翻阅公众号文章时,就发现不少媒体、自媒体推出了不少反转式的评论,它们质疑“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合理性。其批评的角度主要集中在以下四点:
其一,如果按照报道所说,248所贫困地区中学,16年里7.2万名学生其中88人考上了“清北”。这样算来,平均每个学校在这16年里上“清北”的人数也仅为0.35483871人,并且,这其中还可能是受益于清华北大面向农村学生的专项招生计划。也即,考上北大清华,或许就不是直播的功劳。
其二,即便学校里有直播班,也只有少数的尖子生可以上,直播班导致了另外一种形式的教育不公平,它将资金、教学、技术等资源向少数学生群体倾斜,进一步加剧了贫困地区学校的两极分化。
其三,直播班实行的是类似于毛坦厂等超级中学的军事化管理模式,学生没有休闲,被透支了健康、压抑了天性。这不是健全的教育,也无法培育出健全的人格。
▲ 2017年3月,安徽六安,毛坦厂中学一处托管学生公寓,提供的服务包括定时叫醒、包洗衣服等。毛坦厂中学每年有规模巨大的高考学生数量和颇高的高考本科达线率,让这个本来平凡的小镇成为安徽省最大的高考生源地之一,也成为不少人心目中的“高考之镇”,“陪读家长”也成为这高考镇里重要的一份子。 © 图虫
其四,有人扒出了运作直播班的网络学校的利益链,说“这块屏幕可能无法改变命运,但却能造就亿万富豪夫妻”;“屏幕两边的师生皆贫,中间的人……富了”。
综上所述,这块屏幕疑点重重,作用有限,改变不了命运;我们真正该做的是,促进教育公平,均衡教育资源,让欠发达地区的孩子也能够真正享受到优质的教育。
我知道这些评论文章的初衷都是好的,他们最后的呼吁也是正确的,只是我非常怀疑,这些评论者中,有多少人拥有真实的教学经验?他们对贫困地区的教育情况又有多少了解?他们都知道中国存在着“天堑式”的教育资源鸿沟,但他们对这种不均衡是否有更细致的认知?
在“腾讯大家”的那篇《尖子生才有资格看的直播课堂,是少数人的命运游戏》中,作者这样写道,“认为‘屏幕改变命运’的前提是,贫穷地区学生学不好主要是老师不行,但现实中,并不完全是这个原因”。读到这里,我一度哑然失笑,作者真的理解“现实中”是什么样子吗,还是这只是纯粹为写作而写作的修辞?
我来举一个切身的例子,说说我所知道的“现实中”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在一个百强县底下的一个经济强镇的一所城乡结合部的小学任教。因为县里有钱,对教育也很重视,所以我们学校的基本教育设施不可谓不完善,该有的我们都有了。但我们学校仍处于教育系统鄙视链的底端,最顶端的是实验小学,接着是中心小学,再接着才是我们这种城乡结合部小学和农村小学。虽然硬件设施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差别,软件上的差距则非常明显,比如实验小学享受最好的师资——硕士毕业,从各个学校抽调最优秀的教师;拥有最多可支配的资源和资金——在编制名额外,可以为孩子们聘请外籍教师,开展更多更丰富的课外活动等等。
再来看看我所在学校的师资。学校12个班级,30名老师(包括行政),其中学校拥有的编制名额老师是20名,而编制老师主要负责主课(语文、数学)的教学工作。但在这20名编制老师里,却有3名是音乐生,3名是美术生,1名是体育生,其余的12名老师勉强专业对口。这意味着,我们学校的音乐老师、美术老师,有的还得教数学、语文。在几次教研上,我听了这些老师上课,惨不忍睹,每每让我为孩子们感到心疼;有些老师自己连拼音都说不利索,但却要教孩子们说拼音。而我除了教语文,还兼任英语、体育、品社三个科目的任课教师。
这就是一个还算重视教育的经济百强县里一所非重点小学真实的师资情况,资源的“马太效应”上演得如此直白惨烈(连我都被挖三四次,只是我没有选择离开),好的师资基本被抽空。你可以想见,那些边缘贫困地区的学校又是怎样的一幅图景。并且,贫困地区的孩子还因为原生家庭等种种原因,导致他们在学习中的全面落后。越是出现这样的情况,我们就越应重视师资的作用——而不是因为觉得学生都那么糟了,那老师们也不用努力了,屏幕的尝试也不用尝试了。
真的,评论文章不应该仅仅是坐在办公室空想出来,如果能够对现实的复杂有一些体认,对他人的付出和努力心存一些敬畏,评论者或许就会收敛一点自以为是、故作深沉和冷漠刻薄的丑态。
在当前这种教育资源失衡的大背景下,任何试图弥合差距的尝试,都应该被鼓励,都应该提供给他们试错的机会。直播教学至少是一种思路,它可以让孩子们分享到更优质的教育资源,并真实地看到差距。因为这样的差距将会继续延续到他们的大学,乃至日后的工作生活当中,如果能够早一点看到、早一点开始追赶,或许就能够早一点适应、早一点赶上。
当然,伴随着直播教学存在的种种问题,比如,直播教学后,任课老师的辅导是否跟上;直播班只挑尖子生,校园内的教育资源分配并不公平;校园的军事化管理,填鸭式教育,对学生的人格也可能造成伤害……
这时我们面临的一个分歧是:如果改变带来受益的同时,也存在种种弊端,我们是否还要鼓励改变?
我的观点是:要。
很多评论者每次说到教育问题,都是三板斧式的说辞,要教育公平啊,要教育资源均衡啊。说得一点没错,可问题是,该如何做呢?该如何推行呢?理想总是很美好,但现实却充满沟壑。人不可能一口吃成一个胖子,教育的改革更不可能一步到位,因此,喊破华丽的口号,真的还不如切切实实地推动他人向前一步。
中国的许多问题太难解决了,即便我们跨出一小步,都会带着撕裂带着阵痛,但如果不跨出这一小步,我们就很难继续向前走。
对于直播教学所造成的校内不公,我不忍苛责,有时我们不该对公平有刻舟求剑式的解读。有限的资源让最有可能的人去尝试,换一个角度理解,就是先帮一部分人。先帮一部分人,并非为错。方法可行了,资源更多了,就可以推而广之,让更多人得到帮助。
至于军事化管理,它当然不是最好的管理方式,但在当下的高考制度下,它是教育资源贫瘠地区最适合应对高考的管理方式之一。我们大可以批评这一模式的不足之处,试想,哪个孩子不希望能像成都七中的学生那样有休闲有娱乐,但要弥补差距,孩子们可供使用的资源却只有自己的身体和时间,他们只能压榨自己,甚至不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以期在高考一战中获得更多的胜算。因为只有考出去了,可能性才是敞开的。
我自己也是从军事化管理的学校考出去的,我对这段经历充满感恩,因为没有这段过往,就没有现在致力于实现教育公平的我。我经常看到身边人事后控诉这段经历,对此我不予置评,我只是在想:没有这段经历,你或许连控诉的意识都没有。
再则,通过教育赚钱并不可耻,教育行业应允许别人合理合法地赚钱,直播课程净利润再高都不是它被指摘的理由,如果一味将教育行业道德化,教育只会退步。如果能让教育变得有利可图,那么就会有更多的人愿意在教育公平上去投入和尝试,我们也才有可能探索出更公平的教育模式。不过,允许通过直播教学赚钱,前提是透明公平的市场化竞争,而不是通过权钱交易等方式垄断以牟取暴利。
因此,对于直播教学,我觉得应予以鼓励。只不过,其做得还不够细化,比如直播教学是否可以按照学生的接受能力细分为几个版本,有的难一些,有的中等,有的比较简易,不同成绩段的学生允许自主选择,这样一来就不只是尖子班的学生可以享受优质教学资源。除此以外,它的教学效果还需要更科学的评价机制,如果可行,就得考量如何扫除推广中的资金和技术障碍。
同时我们也应认识到,网络不可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教育不均衡还需更多、更持续的投入。但对于中国的许多问题,难的并不是喊一些漂亮的口号、唱高调以及坐而论道,而是真正为改变现状付出一点心力,诉诸一点尝试。直播教学就是其中一种。烦请各评论者不要把它一巴掌拍死,暂且给它一些空间,以探讨它的完善可能。
*南都观察原定于12月15日推送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书单”的“爱国 · 敬业”部分将于12月16日推送。下面“关联阅读”部分有作者园丁1号的更多文章,或可以分别点击《家长在教师节送给我的礼物,我又都送出去了》《我们为何努力地接近权力?》《家长“炫权”的背后,不仅仅是“以权压人”》。